講述人:沈小奕
性別:女
年齡:35歲
(接上期)
10.
是的,我不能理解他們夫妻的空前一致,從前那么疼我的老爸,如今是地道的妻奴。
老媽指東他不向西,老媽心情不好他誠惶誠恐,若不是有前三十年他們對我的寵愛打底兒,我真懷疑自己是被收養的。
又一次,一家人不歡而散。
走時,他們居然都沒下樓送送我們。
米米像一塊試金石,令我心寒地看到,老爸老媽骨子里的那份自私。
11.
為了請個好一點的阿姨,老公不得不開始接受那些收入高,卻要外派的工作。
而我,終于從不諳世事的少婦變成了洗手作羹湯的辣媽,我開始變著花樣給米米做她喜歡的輔食,一個人帶她去公園,一個人在夜里,背著她去醫院。
米米一周歲時,我回家擺酒。
飯桌上,老媽遇到昔日同事,當得知我是她女兒時,那位同事驚呼:“老肖,你太年輕了,跟女兒在一起像姐妹倆。”
我那自私的老媽,笑得驕傲又燦爛。
事后,我挖苦她說:“人家這么說,不是因為你年輕,而是因為你女兒我,被生活折磨得太老相了,每一個優雅得體的老媽背后,都有一個狼狽不堪的女兒。”
媽媽又一次被我嗆到,她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
她的臉上,有著精致妝容蓋不住的憔悴。
晚上,爸爸打來興師問罪的電話,說是媽媽在家哭了很久,晚飯都沒吃。
聽到這話,我竟然感覺到一絲快意。
放下電話,我就給正在加班的老公吐槽,他耐心地安慰我,然后,將最近加班的外快一分不少地轉賬到我支付寶。
我百感交集——老爸老媽不再是我的后援,老公才是我這輩子最該相依為命的人啊。
12.
雖然爸媽不愿給我帶孩子,卻很愿意給我打電話。
只是,每一次,都像是一個行蹤匯報的例行通知。
“我和你爸去海南了,一個月”;“我們明天動身去上海”;“我們要去鄉下住一段日子”……
各種游山玩水——都是令我羨慕嫉妒恨的神仙般的日子。
所以,我常常對米米又愛又恨地說:“將來,你出嫁了,當媽了,我也不給你帶孩子,也要像姥姥姥爺那樣,去過閑云野鶴般的日子。”
更多時候,我會在焦慮疲累中,向老公抱怨,中心議題就是做一個沒有老人幫扶的媽媽,到底有多悲催。
老公呢,總是無比寬容地安慰我:“他們袖手旁觀也總比纏綿病榻,給我們添亂強啊,這樣想,你會覺得心里敞亮不少。”
他這話,有婆婆的病情打底,的確很有說服力。
可是,轉過身,面對一地雞毛的日子,我依然還是難以諒解。
這世間,倘若親情也變得如此只講理,不講情,那這個世界得多么冰冷?!
13.
這個困惑我的答案,在米米兩歲半時,終于揭開。
那天凌晨三點半,手機響了,我條件反射地接起來,生怕吵醒米米。
“小奕,能來趟深圳嗎?你媽媽想見你。”是老爸打來的。
“爸,這是半夜,你……”我剛想責怪他,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爸爸說:“你媽她……想見你最后一面……”
我大吃一驚,訂了最快的航班趕到深圳時,老媽已經被宣布腦死亡了。
看著儀器上顯示的接近最低值的血壓,我怒吼著對醫生說:“為什么不給她注射多巴胺,為什么不給她升血壓,為什么不做心肺復蘇?我是學過醫的,我要告你,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那個活色生香的老媽,突然就腦死亡了呢?
14.
見到老媽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覺得到,有一種東西,正在我心臟的某個角落,撕心裂肺地離去——我依然還是那么愛她,盡管她愛自己多過愛我。
老爸抱住失控的我,拿出一個信封。
那是一份生前遺囑,是母親的字跡:“今后,如當我病情危及生命時,千萬不要用生命支持療法搶救,如插各種管子及心肺功能啟動等,讓我安詳、自然、無痛苦的走完人生旅程,讓我有尊嚴地死去。”
最令我心碎的,是后面的日期,那恰是我懷孕之初,她被診斷為中晚期淋巴癌之際。
真相就這樣一一揭開。
母親在確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寫下這份生前遺囑,然后,列下一個遺愿清單。
她不想纏綿病榻,不想讓我看著她一點點被疾病吞噬,她只想把有限的錢花在路上,也讓自己消失在路上。
她怕我依賴她,怕自己放不下米米,所以,在我懷孕之初,就抱定了決絕的態度,讓我斷了指望老媽的念想。
盡管這個過程,遭遇了我的誤解、頂撞和抱怨,但她執意如此。
15.
在生命的倒計時里,她把我愛吃的那些菜的做法寫成了媽媽食譜;她走了中國二十一個城市,而她,做得最重要也最艱苦的一件事,便是對我和米米的疏離。
她對老爸說:“對她倆有多喜愛,對生命就有多不舍,小奕終究要面對沒有我的日子,不如就從現在開始。”
面對真相,我哭得肝腸寸斷。
ICU病房里,沒有升血針、沒有電擊、沒有上呼吸機,老媽在我到達的三個小時后,安靜從容的走了,就像睡熟了一般。
醫生告訴我:“老人選擇的,叫做尊嚴死,在國外,這很流行。”
16.
給母親擦拭、換衣時,我一次次壓抑著悔恨的淚水,一遍遍地回憶,想從記憶里找出媽媽患病的蛛絲馬跡。
我想起,她在面對我時一次次的欲言又止;想起她臉上粉底遮不住的暗黃憔悴;想起老家的臥室,有一個抽屜莫名上了鎖;想起老爸突然轉性對老媽的百依百順……
其實,如果留心觀察,老媽留下了很多破綻。
可是,只顧自己和孩子感受的我,卻統統視而不見。
三天后,我捧著媽媽的骨灰回家,反復用一句話安慰自己: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17.
安葬了母親,整理她的遺物時,我看到她手機相冊里,滿滿的都是我兒時的照片、米米的照片視頻,和一件米米剛生下來時穿的小衣服。
她就這樣帶著我和米米走過二十一個城市,走過萬水千山。
爸爸說,生命的最后時日,她整夜失眠,即便加了止痛泵依然疼痛難忍。
于是,她就整夜看著這些照片,說這是她最后的止痛片。
在衣柜里,一個收納箱里,整齊地落著5件手工織的毛衣。
那是媽媽在路上,給米米織的,上面分別貼著便簽:米米6歲,9歲,12歲,15歲,18歲。
“你媽說,米米18歲后,可能就不會再喜歡姥姥織的毛衣了。”爸爸解釋著。
收納箱里,還有一本手寫的冊子,上面詳細寫著五香鴨蛋的腌法,泡菜制作流程,粽子的包法……
“小奕,認真地去學這些手藝,這樣,即使媽媽不在了,你依然可以吃到媽媽的味道。希望,你也把這份手藝傳給米米。”這是媽媽的字跡。
我坐在這些她留給我的遺產里,淚流不止,心底絕望地涌出那句話: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我終于明白,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最難最殘忍的,不是愛她的孩子,而是忍著不去愛她的孩子。
18.
生命的最后一段,病痛之苦于媽媽反而是其次,必須與我生離,壓抑對米米的隔輩情深,逼我獨立,才是她最大的疼。
我知道,當一個母親因為無力而選擇放手時,因不忍拖累而選擇疏離時,因深愛而選擇冷漠時,心里該有多痛。
我為這痛淚流成河,也為這痛心生敬佩。
這世間,母愛有很多種,老媽給我的,不是陪伴,而是一個人毫無拖累的離開;是一場人生的死亡之課。
這一課,要穿越重重誤解,直到斯人已去,我才會懂。
母親走了,給我留下無限遺憾,更給了我力量——獨立地活著、有尊嚴地離去。
如今,我多想告訴她:“媽媽,女兒現在做的很好了……”(全文完)(作者 | 三秋樹 來源 | 寫故事的劉小念 插圖 | 喵喵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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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