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同職業與身份的具體的人組成的記憶圖景,讓城市的歷史變得有血有肉——
把“波螺油子”作為方法
李明,1962年生于青島,作家,城市史研究者。1980年代開始寫作,2005年后專注于青島城市史文獻梳理。出版有《青島老房子的記憶》《安娜別墅時代的日常青島》《青島往事》《青島過客》《青島城市文化形成史》《歷史深處的滄口與李村》《鍍金時代》《逐浪時代》等。
“膠東路對青島的意義,不僅是這條彎曲坡道上依次遞疊建筑著的民居,更包括了這些建筑和四米寬的石頭路所共同構成的獨特市街風情。甚至連膠東路的日常稱謂,也透露出濕漉漉的青島味道。這條東起萊蕪一路,西至熱河路和江蘇路交界口的小路,因彎多、坡陡、螺旋上升,形狀像蝸牛。蝸牛,老派青島方言叫‘波螺牛子’或‘波螺牛兒’。而青島方言又把‘牛’讀成‘you’,所以,膠東路便被叫成了‘波螺油子’。”在新出版的歷史地理筆記《波螺油子:一段青島地標的溢出史》中,曾經存在于山谷中的“波螺油子”,道路形態雖已消失,地標記憶卻根植于每個青島人的腦海,從未遠離這座城市。

作家、城市史研究者李明并非第一次書寫青島的道路,但“波螺油子”于他卻不同于城市的其他地標風物——
它“作為一種復調形態存在”,“既體現在復雜地貌與人的交集上,也顯現出特定時代與人的交錯”。它是青島城市化進程的標志性產物,也曾是他的“游樂場”,少年時代,他像卡爾維諾筆下的馬可瓦爾多那樣,“在光怪陸離的景象外面,獨自注意著‘一根樹枝上變黃的葉子,飄落到屋瓦上的一片羽毛’”……在這處人與街區構建的時間場域,歷史中那些遙遠模糊的面孔與現實中清晰的記憶共同造就了一個獨特鮮明的道路街區樣本。
把這條積蓄著老青島人情感的曾經的地標道路作為方法,李明記述一個個具體的人,他們具體的生活、思想與日常,拼貼出一幅透著煙火氣息的城市記憶圖景,瑣碎而真實,微小而鮮活,城市的歷史因此變得有血有肉,而不只是一堆冰冷的數字與建筑的軀殼。

20世紀80年代的“波螺油子”。 梁修熙 攝
中國現代微觀歷史學開創者王笛說:“一個個平凡人的經歷,可以反映整個時代的變化,我們可以從有血有肉的‘小歷史’中真實地感受大時代的轉折。如果沒有微觀視角,我們的歷史就是不平衡的歷史、不完整的歷史。”李明也用他發生轉向的歷史研讀與寫作,重新審視這座他熟悉的城市,向我們傳遞著相同的史觀。如他在不久前良友書坊舉辦的新書分享會中所言:發現這座城市的成長路徑,發現那些最普通的人在城市進步中所貢獻的力量,發現他們的欲望和希望,可能我們能看見的這個城市就更平易、更親切,也更像我們自己的生活。而只有用我們每個人的個體經驗和知識去觸及所有在這個城市或長或短生活過的人,才能真正地體會這座城市的成長過程。
個人與歷史的經驗碰撞
“波螺油子”像一盞照亮平民過往的燈火,不僅不“邊緣”,也不應徘徊在主流敘事之外
青報讀書:感覺《波螺油子》這本書跟你以往對于城市歷史的講述不同,其中有更多普通個體的情感記憶,包括你個人親歷的往事,所以,這是一部更趨私人化的歷史地理筆記?
李明:從2004年到2024年,個人以青島城市演變為母體的歷史敘事已延續了20年,其間關注的方向與角度有相當大的變化,從地標建筑、區域地理、知識分子、商人商幫,到城市思想史軌跡,不一而足。自己的年齡也從40歲走到了60歲,愈往下走,對個體境遇、選擇、命運走向的關注就愈大,大人物小人物、聚光燈下的人物和犄角旮旯的人物,就會不分彼此地糾纏在一起,活的、死的、抽搐的、僵硬的,嚴肅的、卑微的、茍且的、扭曲的,都不再是些抽象符號。
前幾年困在家里,有很多時間冥想,會回首過往,個人境遇不免會與檔案文獻里的歷史經驗發生碰撞,寫作者會自己冒出來,自覺不自覺地扮演一個潛在角色。歷史線索的理性邏輯之外,情形、情感、情緒,不免摻雜其中,部分瓦解掉意義表達的單一性。按目前的結構看,新出的《波螺油子》和修改中的《青島山史記》,并不構成系統性的私人歷史地理寫作框架,但潛意識里的自主表達,無疑多了許多,情緒對文字的干擾和影響,也有增無減。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一件好事情,卻不可抑制。
青報讀書:之前你的歷史寫作,主要聚焦于歷史建筑以及商貿等議題,這次為何會選擇“波螺油子”這一“邊緣”市井空間作為突破口?它是否揭示了主流敘事之外的城市肌理?
李明:就歷史地理的量值來說,中山路與街里、大鮑島、西鎮、海關后、新街區、小鮑島、臺東、四方、滄口這些地方,體量規模都比“波螺油子”大,不同時期的移民人口數量也多很多,一百多年中對青島城市化的貢獻各不相同。但從城市的群體記憶來看,“波螺油子”卻有著不輸給上述區域的口碑,以及喚醒記憶的號召力。在這個意義上,“波螺油子”像一盞照亮平民過往的燈火,不僅不“邊緣”,也不應徘徊在主流敘事之外。
我一直認為,“波螺油子”在青島城市化拓展中的意義,與20世紀30年代“榮成路以東特別建筑地”,也就是后來的“八大關”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因為,“波螺油子”是近在咫尺的一日三餐,八大關是跑馬場外的山珍海味;“波螺油子”是相濡以沫的街坊,八大關是錦上添花的禮物,兩者功能需要、社會階層、空間體驗、建筑風格,無法相提并論。就精神維度而言,一個是平民化的市井家園,一個是財富與達官貴人的伊甸園,兩者的氣質南轅北轍。老一代的青島人,可以與“波螺油子”情同手足,卻無法與八大關勾肩搭背。但不論從山谷居落還是崎嶇通道去考察,“波螺油子”都是特定條件下的一個應運而生的產物,如果夸大了其歷史作用,就無益于把握青島城市化演變的已有節拍。
青報讀書:與之前所寫的那些青島地標,比如中山路,再比如大鮑島相比,“波螺油子”的獨特性何在,書寫它的理由是否更多是出于個人情感上的某種紀念?
李明:中山路與大鮑島在1900年代的崛起,是“平地起驚雷”,是開拓者和標準制定者。30年后“波螺油子”的出現,則是“戴著鐐銬跳舞”的拾遺補闕,是“內卷”和“挖潛增效”的結果。在非優質資源上啃石頭,并搭建出一個宜居的山谷場域,創造性與想象力缺一不可。之前我寫過一本《中山路》,也和金山、孫保峰等合作進行過《大鮑島》的歷史還原,大致勾勒出青島城市化奠基期兩個地理起點的輪廓。完成“波螺油子”的敘事,首要的是基于一種對城市復興演變邏輯的了解,發現其中的核心推動力量和履行者、協同者、受益者、改變者,其次也有個人經驗和情感的連接沖動。
每個人都有一些不可磨滅的記憶坐標,比如一間房,一棵樹,一座山,一條河。對從童年到成年的我來說,青島山、信號山、“波螺油子”、海泊橋、四方北嶺都在其中。特別是“波螺油子”,我的小學、初中都在周邊完成,日復一日地跑上跑下,日復一日地經歷雨雪風霜,瘋瘋癲癲,跌跌撞撞,懵懂的向往與刻骨銘心的疼痛,難以忘卻。幾十年里,無棣二路母親診所院子里的一棵玉蘭樹,和從樓上吊下來的裹滿繃帶的傷員,一次次出現在夢里,觸手可及,揮之不去。
同步于城市的宿命演變
作為地理節點,“波螺油子”恰恰是青島城市化演變邏輯的必然結果
青報讀書:正如書中所表露的,“波螺油子”的前史,與這座城市帶有殖民屬性的城市規劃遺產相關,而它的自然形成與發展亦與青島百年城市化進程同步,你如何辨析這種本土自發演變與殖民遺產的交互作用?從“波螺油子”能否提煉出中國近代城市化的某種共性模式,還是說,青島存在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城市化邏輯?
李明:就一個20世紀初中國現代化程度最高的新興城市來說,不論是始自1898年的德國租借地樣板,還是1929年設置的中央政府特別市,國際化、前沿性、可持續性與本土融合示范性,一直是青島開發與演變過程中矢志不渝的持續目標。1935年制訂的都市計劃,在交通規劃上對標倫敦、巴黎、柏林、紐約四個大都市,并率先編制出兩條地鐵的建設計劃,就是例證。而作為地理節點,“波螺油子”恰恰是青島城市化演變邏輯的必然結果。它繼承了殖民地城市的大部分基因,催生了后殖民城市在演變過程中的焦慮,也凸顯出不經意間發生的基因突變,所向披靡的同時,卻又不乏現代性惶恐。這一幾乎不加掩飾的追趕姿態,與中國內地近現代城市化的路徑大相徑庭。這其中,標準制訂、身份辨識、民族認同、既有經驗、時代要求、移民構成、地理特征,都決定了它的“非典型性”成長歷程,本質上是不可復制的。
而另一方面,其在持續性、創新性觀念與管理、技術層面上,卻同時可以提供樣本并輸出經驗。這些經驗,從20世紀50年代直至20世紀中后期,依然在不同領域發揮著或大或小的作用。
青報讀書:青島這座城市的發展兼具殖民現代性與本土草根性,“波螺油子”是否可以看作是這種混雜性的隱喻?
李明:自20世紀伊始,現代性、本土原發性、中西文化和南北文化的混雜,之后新思想的蕩滌與新生活的再造,不同時期不同棲息人群自愿或者不自愿地移入移出,是“波螺油子”生態圖譜中不可或缺也無法規避的生長背景。時代不同,影響的大小不同。如果說有一種混雜性的隱喻,肯定不局限在“波螺油子”一地,而是伴隨在20世紀青島城市化奠基、演變、停滯、再生的全過程,這是個全域性概念,也是一個宿命般的演變軌跡。
不可否認,植入性與本土性的矛盾,特權化與平民化的鴻溝,富足與貧困的對峙,伴隨了這一過程的許多不同階段。需要提及的是,尋求現代化與社會公平的更高標準,尋找流動性與交流、交換、交匯的渠道,幾乎同樣伴隨了青島城市化演變的全過程,中間幾十年的停滯,客觀上為之后的爆發式成長,積蓄了力量。當一種光榮被喚醒,春暖花開的沖動現場就無法阻擋。
“波螺油子”回光返照一般的最后十年,就是觀念革新、技術進步與生存需要碰撞出的一個經典現場。看似雜亂無章之間,希望與堅韌冉冉上升。所以,《波螺油子》中的這段文字,就絕非無的放矢:一盤錄像帶,一張光碟,一套盜版程序,成了波螺油子對城市文明形態與生活方式演變的最后貢獻,令人始料未及,更匪夷所思。這不是波螺油子的初衷,卻是結果。
聚散有時的時代重構
老一代居者一一離去了,靈魂也隨之消散,仿佛從未發生。新一代人在里面慢條斯理地“重構”生活,“重構”一個“后波螺油子時代”。不論愿意不愿意,記憶能連接的東西,其實很脆弱
青報讀書:你將“波螺油子”定義為一種“溢出史”的載體,能具體講講“溢出”具體指向哪些層面嗎?空間區域的拓展,文化的輻射,社會記憶的變遷?
李明:匯聚、凝結與溢出,始終是對應的。沒有匯聚,沒有資源與價值貢獻,就不可能溢出。但就如波螺油子僅僅可以作為青島城市化隱喻的構件一樣,“波螺油子”的溢出史試圖印證的,恰恰是一個特定人居節點,與制度、時代、經驗的血肉聯系。“波螺油子”從來就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社會空間,也就無法擺脫上升、墜落乃至死亡的宿命。所有的社會記憶,在這里凝結,也從這里溢出,不斷擴散、飄落,及至消亡。
在《波螺油子》中,孟超、王亞平、杜宇、李同愈、吳伯簫、臧克家、劉季三一代是這樣,黃耘、姜寶星、畢宏川、王志強、何昌林、孟慶泰、張繼蘭、臧健和、王賢君一代是這樣,后來者“明兒”一代也會這樣。某一天從高架橋上向下看,有形的物理結構被顛覆了,老一代居者一一離去了,靈魂也隨之消散,仿佛從未發生。新一代人在里面慢條斯理的“重構”生活,“重構”一個“后波螺油子時代”。不論愿意不愿意,記憶能連接的東西,其實很脆弱。
青報讀書:書中那些章節的名稱,諸如:秋千索,風敲竹,鏡中人,梧桐影……透著文藝的懷舊生活氣息,在你看來,“波螺油子”作為青島“名存實亡”的非典型地標,它所代表的市井生活以及由此生發的民間敘事,對于這座城市具有怎樣的意義?
李明:從個人經驗看,相比較堅硬的“生存”現實,“文藝”和“懷舊”都不是可靠的東西。“波螺油子”從來不是一種虛幻的市井圖像,而是一種腳踏實地的生存過往,不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不是十幾年,而是幾十年;不是一勞永逸的陽光明媚,而是無法擺脫的氣喘吁吁,快樂、痛苦、掙扎、向往,都在其中。下到谷底之后,總需要再上升攀爬,這也許就是“波螺油子”的意義。“有些地方只有疼痛才能夠抵達”,爬得高一點,疼痛也高一點。
隱于喧嘩聲浪下的微聲
一個沒有微觀的、平視的、平民化的城市史,無疑不是一部完整的城市史
青報讀書:以普通人為主角的微觀歷史書寫近些年成為歷史寫作的一個重要方向,你也在做著類似的嘗試。以“波螺油子”為微觀切口研究城市史時,最大的困難是否在于尋找那些行走其間的生動個體案例資料?
李明:2024年10月出版的《逐浪時代》是《鍍金時代》的姊妹篇,環繞著20世紀前半葉的青島,一個寫商人、商會、商幫,一個寫金融生活史,最后以《青島己丑年》終結,聚焦的都是蕓蕓眾生,有成功者,有漂泊者,也有失敗者。在我的個人寫作中,《波螺油子》第一次貫穿了20世紀的全過程,同樣小人物居多,多數人命運跌宕起伏。


一個沒有微觀的、平視的、平民化的城市史,無疑不是一部完整的城市史。為結構完整和抵達冷靜的微觀記錄,《波螺油子》后半部分融入了一些口述史,增加了細節,也試圖加大感染力,這導致一本書前后敘述略有差異,部分意義上破壞了平衡性與節奏感。這種亡羊補牢的動作,實屬無奈。
青報讀書:如何平衡“個案深描”與“宏觀敘事”的關系?是否存在因細節過度放大而遮蔽結構性問題的矛盾?所運用的不同媒介的史料之間,是否也存在沖突,比如官方檔案與居民口述的矛盾?
李明:對歷史寫作而言,“個案挖掘”與“宏觀敘事”是兩個無法回避的環節,只有宏大敘事,就看不見細胞與肌理,看不見活著的人,窺測不到七情六欲;而僅有個案拼接,則無法透視命運顛簸的時代邏輯。那么,這兩者的平衡就需要仔細斟酌,因為材料的多寡、真偽帶來的結構失衡,則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上述三個環節放在一起,把握不當就危機四伏,直接的結果就是對真實性和完整性的損害。有些時候,這種傷害足以致命。
青報讀書:你又如何避免地方情感投射對于歷史闡釋的干擾?
李明:作為一個本土寫作者,20年相關工作的前一階段,個人對有意無意的地方情感投射,毫無警惕。但這個危害隨之就出現在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尺度把握上,自覺不自覺地唯多、唯上、唯高、唯全,死拉硬扯,以偏概全,結果就導致對歷史真實的更大背離。對個體而言,基于不言自明的寄托需要,地方情感投射或許不會全部消弭,但泛濫開來,則貽害無窮。毋庸置疑的是,放棄了質疑,放棄了審視,放棄了鑒別,放棄了批判性,實質上就是放棄了對真相的追問,最終不可能抵達歷史真實。
青報讀書:一直以來,青島近現代歷史研究給人一種缺乏系統性的瑣碎印象,你認為青島歷史還有哪些未被充分挖掘的切入點?數字化工具會如何改變地方史研究?你個人的書寫方向又會發生怎樣的轉向?
李明:青島的區域史、城市史、門類史研究,缺乏系統性框架搭建,非今天才有,批評的聲音一直時斷時續,學術性匱乏也不言而喻。一個沒有獲得充分挖掘的歷史土壤,切入點比比皆是,需要開墾的領域也比比皆是,新的方法論的引入,移民史、工業史、生活史、時尚演變史都在其中。數字化工具會帶來一些工作上的便利,但不會促成思想和價值提升的質變。歷史敘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會曇花一現,一些擁有獨立判斷和有能力掌控新工具的年輕人,不斷加入進來,不斷積累,不斷發現,希望的光亮就會逐漸擴大。抱有信心是必要的,也只有抱有信心,才能一步步抵達彼岸。
就個人來說,增訂過《中山路喧嘩史》和《身體、疾病與城市隱喻》之后,回頭最終完成400萬字的知識分子與青島發生聯系的編年事輯,工作差不多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新舞臺的堆積搭建,終究會由不固步自封的新生力量完成。(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魏)
責任編輯:張慕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