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島日報2020年11月4日13版
碧海潮生是故鄉——青島100個故事連環話
第六部分·文人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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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魚山路上策杖先生爛漫悠然
海大校園一隅,一座百年歷史的兩層德式洋樓坐落在石頭鑲圍的矮坡高處,夏季樓體幾乎完全被茂盛的藤蔓植物覆蓋,只露出鮮明的德式紅屋頂和別致的紅磚煙囪;石砌的小路從大門通向樓前雕像所在的一小片開闊地。已經很少有人再提起小樓曾經的稱謂——“第八校舍”,至于門前佇立的聞一多雕像,連同“一多樓”的更名,業已沉入史冊,墨跡漸淡。
在那個人文興盛、治學豐沛的年代,國立青島大學的第八校舍內曾經同時居住著三位來青任教的才子名流:時任文學院院長、國文系主任聞一多;理學院院長、數學系主任黃際遇;楚辭學專家游國恩。
“萬木圍繞,初夏新綠,遍盎窗前,時亦怡然自得。”彼時黃際遇曾在他的日記中記下初入第八校舍的隨感。這也是1930年應國立青島大學校長、老友楊振聲之邀來青島任教的聞一多的心境:“當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間密集的樹葉,遮蔽著島上所有的住屋,像是大海碧綠的波浪,島上起伏的青梢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神人所住的仙宮……四月中旬,綺麗的日本櫻花開得像天河,十里長的兩行櫻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樹下走,一舉首只見櫻花繡成的云天。櫻花落了,地下鋪好一條花蹊。接著海棠花又點亮了,還有躑躅在山坡下的‘山躑躅’,丁香、紅端木,天天在染織這一大張地毯;往山后深林里走去,每天你會尋見一條新路,每一條小路中不知是誰創制的天地?!?/p>
這是詩人聞一多筆下爛漫的青島。那一年,聞一多與梁實秋在楊振聲的力邀下一同乘船來青,對于是否接受聘書到國立青島大學任教的猶疑,在登岸的瞬間便打消了。
專家認為,聞一多在青島居住的時間雖然不過短短兩年,但這兩年卻仿佛他人生的“命中注定”:他在這里展開對古典詩學的研究;在這里寫下被徐志摩稱作最好的、也是平生最后一首愛情長詩《奇跡》;在這里完成了從詩人向學者的徹底轉變;為文學院的學術體系建設作出貢獻……青島,正是他人生軌跡的一個縮影。而我們從前人口中獲得的,青島魚山路上的聞一多,則是一位與教科書中迥異的爛漫悠然的先生。

百花苑內的聞一多塑像。
一多樓前雕像的創作者、青島雕塑家徐立忠不止一次講起雕像初立時的“巧合”。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徐立忠打去聞一多雕像頭頂掛點線儀的基準點上的石橛,發現那里有一塊白色的石英芯。他暗自慶幸,這個硬幣大小的白色瑕疵在雕像的頭頂,從下往上是看不到的。而雕塑家至今都記得,在雕像落成典禮前一天,聞一多的小兒子聞立鵬聞聽此事時那驚愕又欣喜的神情。原來在1938年的西南聯大,敵機空襲時為掩護學生,聞一多被崩起的磚塊打在頭上留下一處疤痕,正是在這個位置……
這尊雕像創作時所對照的照片,取自聞一多在青島與學生春游中石上休息的瞬間,聞一多在西南聯大的一位學生在看過雕像后說,一多先生抽煙時就是這個樣子,據說那時聞一多日常最常抽的香煙,還是當年產自青島的“紅錫包”。那張照片在他離開青島后,也被放大,長久掛于家中,足見珍惜。徐立忠說,那塊取自掖縣(今萊州)普渡口遲家南山的花崗巖或許就是為記錄一多先生在青島這段短暫而又充實的歲月而存在的。
上世紀80年代,詩人臧克家曾來青尋訪舊日恩師的足跡,同行者都記住了其中一個細節:第八校舍的大門那時還沒有重裝,用的依然是聞一多當年所用的那把銅鑰匙,卻怎么也打不開那扇門。臧老微微一笑,告訴開門人:只需將門把子上提,再扭動兩下就好。依照行事,果然奏效。
在國立青島大學時,聞一多雖已停止新詩創作,卻從未忽略過對年輕作者的發掘。而臧克家就是一位最令他欣賞的年輕人。臧最初就讀于外文系,后想轉念國文,考試時文學100分,數學卻得了零分,原本無望,但因其平時酷愛寫詩,常把新作拿給一多先生求教,而聞一多亦贊其詩作老練,于是破格收轉。
當年臧克家在青島讀書時無錢出書,還是聞一多與王統照各資助10塊大洋,才促成了他的第一本詩集《烙印》的出版。這本書的封面設計,也由聞一多親自操刀,扉頁中獨特的虎皮紋路的設計,才讓人又想起那個早年赴美就讀美術學院、主修油畫專業的聞一多,那個曾經蓄起長發、過著波希米亞式的放蕩不羈的生活的藝術留學生聞一多……

位于海洋大學魚山校區內的聞一多故居。
如今,一多樓內沒有改變的,是依稀透出久遠氣息的紫紅色木制樓梯和轉角的小窗,還有低矮的閣樓也幾乎完全保持原樣,裸露著原色的粗重的屋梁。昔日梁實秋拜訪老友聞一多時的情形浮現:他書房中參考圖書不能用“琳瑯滿目”四字來形容,因為那凌亂的情形使人有如入廢墟之感。屋里最好的一把椅子,是一把老樹根雕刻的太師椅,要把椅子上的書挪開,才能有坐的位子……
那時的魚山路上,常見兩位長衫先生策杖同行,是聞一多與梁實秋。在梁的描述中,聞一多很欣賞策杖而行的那種悠然態度,因此備了好幾根手杖。那當是他真性情流露的寫照吧。 李 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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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海天遙望“君子國”
上世紀三十年代國立青島大學成立后,以大學為落腳點客居青島的文人名士頗多,然而對青島用情最深的名人里,梁實秋當屬其中特殊的一位。他不僅喜愛青島的自然景觀,對青島的美酒美食、風土人情都有涉獵。在接受青島大學聘書之前,他和好友聞一多特意先到青島打探一番;在青島任教期間,他逐漸在當時的文壇站穩位置,也開啟了一生對莎士比亞的研究,而他離開青島后不斷寫追憶文章,并給青島定位“君子國”。后來,他的女兒梁文茜還來青島拍攝了照片,寄給了遠在臺北的父親。他曾在《憶青島》一文里寫道:“我雖然足跡不廣,北自遼東,南至百粵,也走過了十幾省,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離去的地方應推青島。”海天遙望,無限眷戀,這位散文大家的字里行間可見拳拳之心、殷殷之意。

位于魚山路33號的梁實秋故居。
在抵達青島大學之前,1930年的梁實秋正處在文學事業的崛起時期;27歲的他留美歸來,與妻子程季淑結婚三年生活美滿,與新月社的胡適、聞一多等人都是至交好友,當接到楊振聲校長的聘書與聞一多一起來青島任教,正是他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初次來到青島就覺得景致如畫,“到處都是紅瓦的樓房點綴在蔥蘢的綠樹中間,而且三面臨海,形勢天成。我們不禁感嘆,中國的大好河山真是令人觀賞不盡?!绷簩嵡锓驄D帶著三個兒女先是在魚山路4號租了一棟房子,樓上四間樓下四間,房子距離海灘很近,一家人常常去浴場玩耍,浴場里的游客百態都在梁實秋筆下有生動的體現。來青島第二年,梁實秋搬到了魚山路7號,也就是現在的魚山路33號梁實秋青島故居。這座房子為當時的鐵路職工王德溥所建,賓主相處非常融洽。應梁實秋要求,房東在院子里種下櫻花、蘋果、西府海棠,“櫻花都是雙瓣的,滿院子的蜜蜂嗡嗡聲。蘋果第二年結實不少,可惜不等成熟就被鄰居的惡童偷盡。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別欣賞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紅的花瓣,襯上翠綠的嫩葉,真是嬌艷欲滴。”
梁實秋深厚的留學背景讓他一來青島就當上了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長,他開設的《歐洲文學史》《莎士比亞》以及公共課《英語》備受學生歡迎,為外文系打造了高水平的起點。作為圖書館長,他親赴上海采購了六萬冊中外圖書,并廣泛搜求本省先哲碩儒著作抄本。校長楊振聲表示,“我們可以無愧地說,國內外沒有幾個大學能像我們這樣的購備圖書儀器”。在青島期間,梁實秋一邊忙著為北京上海的副刊雜志寫稿,一邊開啟了《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工作,最終于1967年才大功告成。教學之外,他也是大學里有名的“酒中八仙”之一,校長楊振聲喜歡帶著趙太侔、聞一多、梁實秋等人聚飲、劃拳,“八仙”酒宴選在青島老牌館子順興樓,多年后梁實秋還在《雅舍談吃》里寫道:“我也吃過頂精致的一頓餃子。在青島順興樓宴會,最后上了一缽水餃,餃子奇小,長僅寸許,餡子卻是黃魚韭黃,湯是清澈而濃的雞湯,表面上還浮著許多雞油。大家已經酒足飯飽,禁不住誘惑,還是吃得精光,連連叫好。”
旅居青島期間,梁實秋享受了一段平靜而富足的日子,在他的散文里不斷有關于青島美食的記憶,讓后人在紙上領略當時青島的西餐、中餐、海鮮的盛況,“牛排上覆一個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幾根炸番薯,佐以生啤酒一大杯足以盡興?!薄拔以诖笱艤系牟耸袌鲆粤闽堲~一尾,長二尺半有奇,小口細鱗,似才出水不久,歸而斬成幾段,闔家飽食數餐,其味之腴美,從未曾有。”秋風起時,他想起了北京的烤羊肉,于是從北京訂做了一只當時在青島罕見的“烤肉支子(炙子)”,“我的支子運來之后,大宴賓客,命兒輩到寓所后山拾松塔盈筐,敷在炭上,松香濃郁??救庾粢詾H縣特產大蔥,真如錦上添花,吃得皆大歡喜?!?/p>
除了青島的物產和美食,梁實秋對青島人更是深有好感,“青島民風淳厚,每于細民中見之。我初到青島看到人力車夫從不計較車資,乘客下車一律付與一角,路程遠則付二角,無爭論者。這是全國沒有的現象……齊魯本是圣人之邦,青島焉能不紹其余緒?”梁實秋在青島度過了四年美好時光,1934年,雖經學生集體挽留,梁實秋還是接受了北京大學外文系主任的聘請。離青之前,他與房東王先生結算房錢,“我于租滿前三個月退租離去,仍依約付足全年租賃;王君堅不肯收,爭執不已,聲達戶外。有人嘆曰:‘此君子國也?!睅е鴮訃馁澝溃簩嵡镫x開了青島,多年后他仍然不忘自己在青島的“留念”,“我離開青島時把支子送給同事趙少侯,此后抗戰軍興,友朋星散,這青島獨有的一個支子就不知流落何方了?!?米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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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璽:
打開膠州灣海洋生物奧秘第一人
上合揚帆,今天,提起青島的開放、現代、活力、時尚,人們的目光常常先瞄向膠州灣。而早在1935年,我國海洋科學界的先驅之一、中國貝類學的創始人和奠基者,著名的動物學家和海洋生物學家張璽已經開始探尋膠州灣的秘密,掌握了膠州灣藍色海洋奧秘的第一卷詳實的資料。

百花苑內的張璽塑像。
張璽出生于農耕家庭,1916年,他考入保定甲種農業學校育德勤工儉學留法班,后以優異成績公費留學法國里昂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后,張璽開始研究海洋軟體動物。1931年他的論文《普魯旺薩的后鰓類動物研究》以精湛的學術觀點獲得法國國家博士學位。一心報國的他結束學業后很快啟程歸國,應聘到北平研究院動物研究所任研究員。1934年,他發表論文《青島沿岸后鰓類動物的研究》,首次記載了我國的后鰓類動物,對青島附近海域8種后鰓類的外形、解剖、交尾、產卵及發育等作了詳細的說明。
1935年,張璽領導了由北平研究院和青島市政府聯合組織的“膠州灣海洋動物采集團”,對膠州灣的各類動物及海洋環境作了全面調查,這是我國第一次對海洋生物進行調查和研究,也是我國學者組織的第一次海洋動物綜合性考察,對于學科建設有著開拓性意義。這次調查是對膠州灣環境和海洋動物的全面摸底,其豐碩的成果都成為珍貴資料,以此為基礎出版的論文和專著,成為研究我國北部沿海動物的早期重要文獻。在這次調查中,張璽還在我國首次發現了柱頭蟲,命名為黃島柱頭蟲,極具科研價值,從此各高等院校不再需要從國外進口這些教學材料了。
在當時極端艱苦的生活條件下,張璽克服科研經費和設備匱乏推進研究,抗戰的爆發也沒有阻擋住他的腳步。他隨北平研究院動物研究所遷往昆明,后任所長,海洋動物學研究被迫中斷,張璽便開始了對湖泊及淡水動物的研究,調查云南的湖沼水生經濟動物,并試行魚類人工養殖,創造了我國湖沼學的開端。
建國后,張璽將全部精力投入新中國的科學事業中,1950年,張璽再一次來到青島,與童第周、曾呈奎一起,創建了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青島海洋生物研究室,在張璽等人的努力下,這里逐步擴展成為我國科技力量最強的綜合性海洋科研機構,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熟悉的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張璽任副所長。告別家眷,孤身一人來青“創業”,張璽生活十分簡單,萊陽路28號既是張璽在青島的辦公場所,也是他在青島的家。通過多次沿海調查,張璽和團隊基本上掌握了我國沿海各類無脊椎動物的種類、分布和利用情況。同時,張璽非常重視將研究與資源調查和開發利用相結合,對長牡蠣、近江牡蠣以及櫛孔扇貝的繁殖和生長以及生態學做了連續細致的研究,為今天大規模的養殖奠定了基礎。同時,還對海洋中危害極為嚴重的船蛆和海筍進行了深入調查。

位于萊陽路28號的張璽故居。
1958年,受中國科學院委托,張璽參與籌建中國科學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并任第一任所長,提出南海所應重點研究珍珠貝和珊瑚。此外,他還為北京動物所淡水、陸生貝類學的發展,以及南京地質古生物學研究所貝類學的研究,培養了一批科學研究的骨干。他曾在中法大學、山東大學、北京大學等多所學校任教講授海洋學、海洋生物學和貝類學等課程,培養了大批海洋生物學人才。根據張璽貝類學講義整理后出版的《貝類學綱要》,是我國第一部貝類學專著。
回顧張璽的科研之路,與祖國的需求和百姓生活緊緊結合在一起,從不計較名利地位。張璽的光芒就如同他所研究過的珍珠一樣,溫潤綿長?!皬埈t貝類學獎勵基金”的設立,得以永久紀念這位海洋科學研究的先驅。(馬曉婷/文 王雷/圖)
責任編輯:程雪涵